哭泣吧，女人

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被他打了，受伤的眼角过了一个晚上更肿得厉害。昨天晚上本来是好好的，他就像平时那样上来吃饭。两人在饭桌上聊着还挺开心，她却忘记说错了什么惹起了他那把火。究竟说错了什么她已记不起了，也不是第一次，她也懒得去想。眼角还在隐隐作痛，她走去浴室里的镜子前仔细地观察伤势，让她想起了一段往事。她记得她曾经有过这样的一幕，那时是十五年前她离家前的一个晚上。她爸爸那晚因为醉酒发了疯，指着家人就是骂，最后竟然动起手来，一拳就落在她的眼角上。她那时没有哭，还一把推倒她爸爸跌坐在地上。过后她跑进浴室里的镜子前，锁上了门，就哭了。她妈在门上猛敲哭喊着开门她也没开，她不想别人看到她哭。

她来到这大城市生活时只有二十岁，托了一个朋友帮她找了个住的地方。很快的她就在一间商场里找了个销售员的工作来糊口，生活还算可以。那时候她有好几个追求者，多得她没时间去一一应付。她就只记得跟其中一个约过会，是去看一场电影。电影院里很冷，他问过她一句“你冷吗？”，她觉得如果她答冷的话只会让他能进一步接触她，只好说不了。她并不是对他没有好感，只是当时她老板的儿子也在追求她，而那男的只不过是个打工的。她心里曾告诉自己这不会是个问题，但她就还是说服不了自己。她在这城市里是孤身一人的，总得为自己打算。不久她就开始和老板的儿子约会了。现在她也记不起那男的到底长个什么样子。

 她跟了她老板儿子两年就被甩了，原因是有别的女子出现。她为了这事伤心了一段日子，却没有哭过。在那两年里她在他身上也刮了不少钱，不算太大的损失，她想。过后那些日子她就一直不断和不同男人有过类似这样的关系，感情结束后，她总为自己找到金钱上的补偿。反反复复地过了几年，就给她遇上了现在这个男人。这个男人是有家室的，已经清楚表明不会给她任何名分，却保证可以给她一个安稳的生活，当然也要她安分守己。这么多年来她也都已经累了，就跟了这个男人。

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，觉得自己老了许多。上个月她妈妈过世了，她回家一趟，看见爸爸也没说什么，就像陌生人一样。她没有任何感觉，只知道她是和这个家完全脱离了关系。她脱下了所有衣服，赤裸裸地站在镜子前，看到的是一个疲累的身躯，曾经被数个男人占有过。她已经没有办法记起这些年来那些男人的样子，更记不起什么爱情的感觉。或许她跟本就没有过爱情。她踏进了澡室，开大了花洒，让水猛冲着头上。眼角的伤被水冲得痛起来她也不为意，她只想记起一些可以温暖自己的事情。

“你冷吗？”，她脑海里就只记得这句话，就只是这句话。

“冷，我好冷。。。”她终于答出了心里话。然后，她就哭了。

生命的勇士

生命是应该珍惜和争取的。它不是一种奢侈，而是人靠全体功能日以续夜不断劳动所换回来的成果。这世界可以给人希望也可以令人绝望，但生命的延续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间断。一个生命的诞生，代表着一个人生活的开始，亦即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划了一个印， 留下回忆。所以生命向来都不是个体，而是属于群体的， 因为当留下回忆，就已牵涉到感情。 这世上有许多为延续生命而努力奋斗的勇士。我很荣幸能目睹其中一个。他的故事虽然微不足道，使许多故事中的其中一则，但对我他是特别的，因为他的生命在我记忆里划了一个印，留下回忆，也留下了感情。 他是个对这世界充满好奇的男孩，导致他比一般婴儿早出生。他出生时只比手掌大少许。那是上天为他铺的路。未完全发育的他出生就睡在早产儿的保婴箱里， 靠高科技的仪器维持生命。那时他是寂寞的，他未能感受双亲拥抱的温暖, 看不见也听不见家人。陪伴着他的只有仪器定时发出的嘟嘟声， 但他依然充满生命力。虽然五官还不灵，他可感觉到爸爸妈妈在离他不远的窗口凝视着他。他还感觉到他有一个姐姐，只比他大一岁。 还有婆婆，公公，叔叔们他都感觉得到。他已来到这世界。在保婴箱的日子难熬，他还是坚韧地熬过了，因为他知道有很多爱他的人等着他回家。他们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，成为一家人。 回到家，由于他肺部功能有问题，在他身边总是有一桶氧气筒。这筒接着一个小喉，家人会时常把小喉的口放近他鼻子，以畅通他的呼吸。他那时已经开眼，可以看到家人的模样。看到妈妈的慈爱，看到爸爸的呵护，他觉得自己很幸福。还有他那姐姐，话都还不会说，却每天轻轻抚摸他的脸蛋，已注定是相亲相爱的两姐弟。她还会学大人般把氧气喉放近他鼻子，也只是胡乱学一同。那时常喂他喝奶的婆婆总笑着跟他说：“你要快点健康长大。”他当然也希望如此。他喜欢这世界，这世界充满了色彩和希望， 所以他一定要活下来。尽管他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辛苦，觉得痛，他还是努力地吸进去呼出来，吸进去，再呼出来。每吸一口呼一口都是艰辛的，但他也要撑下去。 虽然行动不便，他已不再寂寞。每天他都会在床上看着表哥们和姐姐在玩耍。他看到他们很开心。他很想快点可以跟他们嬉戏。他相信他很快就可以强壮起来。一直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。 一天晚上，他就这样走了，离开他家人和这世界。他在很多人的记忆里划下了一个印，留下了回忆。他不是个健康的男孩，但他是最强壮的。他很努力地去吸进每一口气，每一口都代表他对生命的尽力。直到那一天晚上，最后一口气时，他知道他将要离开，无憾地庆幸自己从未放弃。一切也只是上天为他铺的路。

姐弟俩

她弟弟在凌晨两点去世。他们只做了七个月的姐弟， 但那份情谊是一生 一世的。当时她没有在场，她在她布置得漂亮可爱的睡床上躺着，并没有入睡， 心里有一股不明的烦躁。望着天花板，显示得比平时暗淡，一把声音一直呼唤着她。那像是一把道别的声音，也像一把叫唤的声音，细得无法分辨， 不断在她耳边响起。她实在忍不下去，大声哭闹。父母亲不在身边，只有婆婆哄着她睡觉。婆婆的语音也充满悲伤， 勉强说出开心的话。婆婆为自己委屈使她更难过。她觉得自己很无助，也不中用，只能以眼泪和哭声宣泄自己的悲痛，表现自己的不舍。

彻夜没睡，她早上却不哭闹，因为她知道她可以去看弟弟了。父母亲也都回来。母亲为她换上一套衣服，跟她说了一些话，但她没有听，她只看着母亲伤心的双眼。 她抚摸一下母亲的脸，要她别再伤心。母亲也回了一笑， 却没有离别伤感。父亲也在伤心，却不愿表露， 只独个儿煎熬。

母亲抱着她步进殡仪馆，一直向内堂走去。她很喜欢她身上穿的衣服， 她相信弟弟也会喜欢。弟弟躺在棺木里一动不动， 她叫了他一声， 没有回应。她想弟弟一定睡着了，就转身向着母亲，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，示意别吵着弟弟睡觉。怎知道母亲看了却哭了出来。她又再抚摸母亲， 再看看弟弟， 心里忽然涌起悲痛的感觉，也跟着哭了。父亲和婆婆闻声就进来照顾他们俩。她还不懂死别是什么，只知道弟弟在那里却不在那里。弟弟没有再向着氧气喉吸气， 他此刻只躺在那里，安详的样貌，不再为维持每一口气而辛苦，却没了平时坚韧的意志。她知道弟弟已不在， 哭得更伤心。婆婆担心她受不了， 就叫她奶妈带她回家歇一歇。婆婆对奶妈说：

“你就带她回去睡个觉。她昨晚好像心里感觉到什么，整晚睡不着。现在应该很累了。留在这里也没事，只会苦了她。”

奶妈也心疼她，就也带她回家休息。回到家时，她已没有再哭，只是闷闷不乐。奶妈抱着她，哄她睡，开了她最爱听得唱碟给她听。“客人来，看爸爸，爸爸不在家。。。”音乐一直奏着，她越听越朦胧，渐渐睡去。

她在梦里身处一个大花园里。遍地黄色的鲜花，青葱的绿草。她走在花园里，跟蝴蝶一起跳舞，用手拔鲜花的花瓣， 她喜欢的音乐还在奏着。 在这里她很快乐，只是缺个玩伴。忽然，耳边响起一把叫唤的声音， 她回头望望，是弟弟！她看见弟弟正向着她跑来， 她并不知道她弟弟已会跑了。弟弟此刻看上去很朝气，她也向着弟弟跑去。两人在花丛里相遇，她像平时那样抚摸她弟弟的脸，弟弟对她笑了。两人接着就手拉着手穿梭于这大花园里。跑啊，爬啊，走啊， 她尽显姐姐的本事教弟弟学这样学那样。弟弟也学得有模有样。两姐弟就这样玩得不亦乐乎，开始疲倦。两人躺在草皮上歇一歇，她对弟弟说她以后会带他去趟秋千，秋千很好玩，他一定会喜欢。她也会叫妈妈买巧克力回来，再请他吃。她讲了许多以后会跟弟弟做的事情，弟弟却只在一旁听着。她见弟弟不答话，就碰了碰他。这次弟弟用手第一次抚摸他姐姐的脸，说：

“姐姐，对不起。我不能陪你玩了。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，不能陪你去趟秋千，吃你请的巧克力。”他用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山头，再说：“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。我们以后会在那儿相遇，但不是现在。我会在那里好好生活，你就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好好生活。”

“为什么我们要分开？”她问。

“不是分开，我会一直在你心里面陪着你。你不会忘记我这个弟弟的。”

“对。我不会忘记。”说完，她就拥抱他了。姐弟俩在草地上依偎着， 没有不舍却很珍惜。


睡醒时她看见奶妈， 很忧心的望着他。她爬起来，走近奶妈用手抚摸了一下，奶妈就跟着笑了。她也笑了，她相信弟弟也在远处开心地笑着。

灿烂

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，离明年还差三十分钟， 也离晓明最重要的约会二十九分钟。这个约会他一定要在今年赶上。晓明驾着车奔驰在马路上， 一直想着避开塞车的路段，一直为赴这个约会感到兴奋。经过两个月的时间，他觉得他终于为自己人生下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。晓明很庆幸自己还有这一次机会， 得以弥补他过去的错误。

约会的对象是晓明的女朋友，也不知该不该说是以前的。两个月前他们吵了一场架， 最后他女友气得走了。走时她只说两方都需要冷静的空间， 就拿两个月的时间，在新年的前夕， 她会通知一个地点， 如果对方还是爱着对方的话， 就赴约吧， 如果不， 那两人在新的一年里都将会有新的生活。当时晓明还以为这只是她的一时意气， 明天她就会回来， 但她没有回来， 连电话也打不通， 怎样也联络不上。 晓明那时才知道这次的问题， 是不能再逃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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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已经拍拖好几年了，是从大专时开始的。 两个人第一次碰面时就有了好感， 开始通电话，谈心事， 没几个星期就开始走在一起了。两人一直甜甜蜜蜜地度过了求学时期， 谈论过理想，谈论过以后的生活， 几时结婚， 要几个孩子。 那时什么都是完美的， 两人就陶醉在那幸福美满当中， 踏进了这个社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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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点四十分，晓明避开了车龙，现在就只是直奔约会的地点。 那里是他们开始的地方， 是在大学里的一个公园里。晓明还记得他当时跟她并肩走着， 眼睛不是在看路， 只一直瞪着她的手， 等一有机会就握紧在手里面。公园一圈走完后， 手还是没捉住。晓明那时笨拙和着急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，最后是她先开口说：“你还不牵住我的话，我们可又要走多一圈了。” 晓明听了愣了一会儿，接着就挨近抱着她了。“我们开始，好吗？”他问。她没有回答， 只搂得紧一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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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干什么抽烟啊你？！” 她看到晓明在阳台上抽烟时问。

“没办法啦，客人，老板都抽啊， 怎样也要会一点点啦。”他说。

“你以前讲闻到烟味就会吐。是了， 你这个月进了钱去户口没？”

“进了，进了。”晓明不耐烦地答道，继续抽他的烟。

“你千万不要上瘾哦。 以前又说一定不抽烟。。。”她轻轻抱怨说。

“以前，以前。。以前你也不会管我那么多啊！”他一边嚷着一边弄熄了香烟。

“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啊！以前你不是有这么说过吗？”她也提高声音嚷道。

“是又怎样？不抽都抽了，你要怎样？”他说

“怎样， 怎样！ 你就只会讲怎样， 上次拿了我们的钱去投资股票亏了也是说怎样。。”

晓明没等她话说完，就插上了一句：“我就知道你会提那件事，不是说我会赔回那笔钱啊！”

“如果不是亏了那笔钱， 我们早就买房子了。。”

“你有那么等不及吗？还是你那上司又再说不三不四的话？”

她犹疑了一下，说：“你又想去那里啦，我跟你说他只是当我下属而已。”

晓明听了更火了，“下属？你难不成就幼稚到这种程度啊？上司有必要送下属花吗？”

“你真得很野蛮，我才不要跟你吵。。”说着她就走回进房了。

晓明留在阳台上，又点起一支烟抽了起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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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点五十分，晓明心急地恨不得立即赶到公园去。他整天就等着她的通知。原以为已没有希望了，却在十点钟收到了她的简讯，约他在公园里见面。他看了简讯过后立刻就出门。终于可以见到她，晓明心想。这两个月晓明想了很多。他想到了他们的以前，第一次见面，晚上熬夜通电话，公园里的那一次拥抱。他想到了出来社会后他种种的变化，不再像以前那么细心，不再那么有耐心地逗她笑，抽烟了，妒嫉心重了。没有一样是好的，他很懊悔。虽然晓明知道不能弥补以前的过错，但他绝对会对她更好，因为他终于明白她在他心中是多么的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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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是白痴吗？”文宏骂道。文宏是晓明最要好的朋友。

“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？人家上司追你的女友又怎样，你女友有搭上他吗？你竟然去跟其他女人。。。”

“拜托，我都说过那时是喝醉了。。”晓明辩解道。

“你知道你这样做有多伤她吗？”　文宏怒气地问。

“我们的事情你是不明白得啦，我们已经不像以前了。她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。”

“我看你他妈的真得疯了，讲什么鬼话啊？你玩女人还给自己找借口你有没有过分点啦？”

“嘿，你要我说几次是喝醉了啦，　而且又没干上床啊。。。”

“就算你喝醉了。那为什么不找回人家？都已经走了一个月了”

“她说她需要冷静啊。”

“真拿你们没办法，明明就是相爱的还要冷静，冷静个屁！”

“我也不懂自己在干什么。”

“你想法如何？”

“我什么都没想，这个月来只想着我们以前是多么的快乐。”

“你们以前当然快乐啦。难道现在不快乐吗？”

　快不快乐？晓明想到了他们三年前搬进了新家一起布置家私，想起了每天早上起来她就在身旁，晚上一起谈天谈到入睡，还有第一次升职吃的那餐丰富的，　还有很多很多。怎么以前都不发觉呢？他还想和她一起到电影院看随便挑的电影，还想和她一起打扫房子，还想和她一起想疯头地要到那里去吃饭。

“喂，不答我吗？现在快不快乐？”

晓明很肯定地说：“快乐。”　　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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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十二点十分。晓明从被撞翻的车子爬出来，没力地躺在血泊中。刚才一辆卡车不知从那儿来撞上晓明车子的乘客座, 车子翻了几番，才仰天停了下来。“太迟了吗？”他想。他探了探口袋，拿出了一个钻戒盒。盒子里是他在和文宏谈完后的隔一天买下的钻戒，想在今晚送给她。 但已太迟了吗？ 意识越来越模糊。朦胧中晓明听见了烟花怒放的声响。他已经看不见了， 但靠听的他也想像得到是多么地 灿烂。他也曾经想过当他用这钻戒求婚时， 也会是他人生里最灿烂的时候。 但这一切已经太迟了吗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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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十二点正。

“新年快乐。”她的上司在手机对她说.

“新年快乐。”她答道。

“他来了没？”她的上司问

“没。。还没。”

“你还要再等吗？”

“等。。你就让我等多一会儿吧。”她接着就关上手机。她望着当天他们拥抱的地方。她记得当天的约会晓明也是迟到的。

“就等多一会儿吧。”她暗地里下了决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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凌晨十二点半， 灿烂的烟花表演结束， 留下来一群欢呼的群众。远处有辆救护车正响着警号，驶着去大学的方向。